一個有“內容”的疾病——齲齒
齲齒,一種綜合多因素的細菌性疾病,主要損害牙體的硬組織。也叫“蟲牙”。這個頗具鄉土氣息的小名,有著非常久遠的歷史。
窟窿裡的蟲
雖然現代牙科的建立,還不到三百年,但是公元前五千年,生活在現在伊拉克一帶的閃族人,就首先觀察並記錄了這種疾病。也許有文字記載的人類和齲齒打交道的歷史,還可以向前推:目前出土的最早的牙科醫生的傑作——用鑽在牙齒上制備出的牙洞——早於公元前七千年。
而從史前人類遺跡中發現,一百萬年前,我們先祖的嘴裡就有齲齒了;一旦考慮到自然界很多動物都難逃齲齒的影響,齲齒所經歷的也許比人類整個歷史都還長。
為修復齲齒而制備出的牙洞,固然是古代人了不起的成就,但是這並不表示當時的人們對這種疾病的理解有多麼深刻:看到齲齒的形態和被蟲蟻啃噬之後的木材很類似,他們推斷,在口腔裡有一種叫做“牙蟲”的蟲子,像白蟻啃噬木頭那樣侵蝕我們的牙齒。
很可能是因為白蟻的危害遍及全球,這個理論出現在所有的古代文明裡,包括兩河流域、古印度、古埃及、以及古代中國。
對相同的事物,經過長期的研究,得出一致的錯誤結論。這種廣泛分布在不同時、不同地的主觀想象,也許說明我們的先祖開始認識世界的時候,采用的是同一種思考方式:將看似相同的事物,歸結為同類,進而用一者的形成機制,解釋另一者的形成過程。
之後的千百年裡,人們為了治療齲齒,不斷嘗試在口腔中找這條蟲。這樣的努力肯定不會有任何成果,除了為街上的騙子們提供又一個花招。不過,盡管對齲齒的認識完全錯誤,人們仍然找到了各式各樣、不同療效的治療齲齒的方法。
齲齒破壞牙齒硬組織,影響我們的咀嚼能力,而我們的肌體無法自行修復這種損傷。針對這個問題,古代中國人發明了銀汞合金。雖然那時的銀汞合金還非常粗糙,但是仍然可說是牙科發展史上最為成功的創舉之一。銀汞合金的物理性質非常適合填補齲洞:它像混凝土一樣,開始的時候極易操作,可以非常方便地填塞齲洞,稍後迅速硬化,變得比牙齒本身還硬,能很好地恢復牙齒的外形結構,解決牙洞帶來的一系列問題,除此之外人們還用黃金,白銀,鉛以及象牙,竹木等材料替代被齲壞的牙齒。
另外,齲齒發展到一定程度,一旦激惹牙齒裡面的神經末梢,就會產生難以忍受的牙疼。人們嘗試用三氧化二砷——砒霜——控制這種疼痛。現代生物化學發現對活體細胞來說,三氧化二砷有著劇烈的毒性。牙齒內的神經末梢接觸砷劑後液化壞死,就感受不到疼痛了。這種探索獲得了成功並沿用至今。砒霜的應用固然表彰著古人的勇氣,不過也許更反映了牙疼的痛苦程度。
可是,錯誤的認識不可能帶來全面勝利,更勿論“不治已病治未病”:在治療方法百花齊放的時候,被這條“蟲”破壞的牙齒,越來越多。雖然單純用銀汞合金填上牙齒上的窟窿也能暫時緩解牙洞的問題,但是在不了解齲齒的真正原因的情況下,這些治療方案後面潛伏著大量的後繼問題;砷劑的合理使用,更是需要對牙科疾病發展規律的廣泛深入研究,否則後患無窮。這些早期人類發明的治療措施在現代牙科領域留下了不容忽視的身影。但是盡管它們的確有效、的確能緩解疾病、解決問題,毫無疑問地,這些和“牙蟲”理論沒有一毛錢關系的治療方法根本不能證明我們的先祖對齲齒的理解是正確的,更不能證明我們獲得這些理解的方式是正確的。
餐桌上的威脅
由於固執地認為齲病的病因是牙蟲,一直到中世紀,人們仍無法解釋齲齒發生發展的問題。這種情況下,齲齒的治療還是暫時性的填補,以及伴隨巨大痛苦的拔除。相對於現代復雜的牙科技術,那時的拔牙,血腥粗暴。不過,無論多痛苦,拔牙術還是解決了齲齒帶來的一部分問題,比如終止牙疼、比如控制全身性感染等等——其實這些也還需要膽大心細的剃頭匠和足夠多的運氣。
至於預防麼,既然都認為蟲子是病因,那麼在找到這條蟲之前,預防自是無從談起。
隨著深入廣泛地接觸自然,我們的思考不再僅僅停留在世界具體的表面,而是嘗試從事物發生發展的經歷,抽象出不同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盡管這種思維方式仍然有很大的局限性,但是至少在對疾病的認識上,為人類提供了新的方向。
公元13世紀,人們逐漸把探索的目光從齲齒的形態上挪開——Gaubari第一個站出來否定了“牙蟲”。不過否定了牙蟲顯然不意味著找到了齲齒的真正病因。因此,雖然否定“牙蟲”是一個理論上的巨大進步,但是對於所有齲齒的受害者來說,“不知道病因”和“牙蟲是病因”這兩者之間沒有太大的區別。
其實第一次齲病發病率大幅度增加,就發生在人類首次改變飲食之時——那時我們開始更多的攝取富含糖分的植物。自從東亞開始種植稻米,人類齲病發生率就已極大的提高了。直到文藝復興,在拋棄“牙蟲”這個概念之後又過了將近五百年,還沒有人注意到糖的消耗和齲病發病率之間的聯系。糖的甜蜜掩蓋了它對我們牙齒的持續威脅。而在工業生產的糖走上餐桌後,罹患齲齒的人數飙升,牙齒上發生齲壞的部位也越來越廣泛。
終於,活躍於十八世紀的法國人PierreFauchard——現代牙科的第一人——意識到糖和齲病的關系,提出造成齲齒的,不是那只活在我們腦海裡的“牙蟲”,而是餐桌上每日可見的糖。
現代科學證明,如果人們以此為據,減少糖的飲食消耗,的確可以控制齲齒的發生和發展。可是這個方法太不現實。糖是人類必須的營養——也許還不僅僅是生理上的——來源。對很多人來說,拒絕糖的甜蜜很可能意味著比牙疼還難以忍受的痛苦。
盡管PierreFauchard提出的齲齒病因在指導實踐、控制疾病的發展方面獲得很好的事實支持,但是即使能治療疾病,也不能證明支持這些治療措施的理論基礎就是對的。PierreFauchard為人類認識齲齒踏出了重要的一步,但是後來的關於齲齒的深入研究證明他的糖損害牙齒健康的觀點是錯誤的——至少不全對。
唔……太好了,很高興他錯了。
細菌細菌
如果說文藝復興是人類思想發展的春天,那麼之後的幾百年,則是人類收獲的秋天。無數的學科紛紛建立發展,我們漸漸開始全面而深入的了解這個物質世界。
隨著微生物學、生物化學以及顯微技術的成熟和介入,齲齒元凶的身份也越來越清楚。十九世紀末,細菌學家們終於發現導致齲齒的不是牙蟲,也不是糖,而是以變形鏈球菌為主的幾種細菌。它們寄生在我們口腔內,靠分解口腔內的糖分為生,同時產生酸。我們的牙齒硬組織,在酸的作用下,一點點溶解、崩塌,形成齲洞。隨著齲齒的發展,細菌漸漸侵入牙齒內部激發炎症反應,刺激神經末梢引發牙疼、進入骨骼血液,導致一系列疾病。
現代口腔生物學進一步研究發現,盡管除了變形鏈球菌之外,嗜酸乳酸菌也參與到齲齒的形成和發展,但是細菌自己是無法獨力造成齲齒的。首先它們的口味比較單一,雖然也能分解一點別的糖,但是主要還是靠葡萄糖為生。而口腔內的這些葡萄糖,通常是由我們自己分泌的唾液將吃進嘴裡的蔗糖或者是澱粉等物質分解而成的——我們就是這些細菌的衣食父母。
不過在我們為它們提供食物同時,全身的防御機制也在忙於消除這些細菌帶來的不利影響:免疫系統分泌各種因子,盡量殺滅口腔內的這些寄生者;呈微弱鹼性的唾液中和這些細菌造成的酸;有時候攝入的微量元素氟,也通過唾液分布在牙齒表面防止硬組織的溶解,同時影響細菌的正常代謝。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也許也是最容易為人所忽略的一點,就是盡管細菌有時候能克服種種困難產生大量的酸性物質,這些酸性物質要對牙齒造成損害也還需要足夠的時間。
從現代口腔醫學的角度來看,齲齒真正的病因不是單一的細菌,而是細菌、糖、人體口腔環境、以及時間四個要素相互作用、共同形成的一個特殊的口腔生態環境。
在這個學說的指導下,對齲齒的治療方式已經大為改觀。過去治療齲齒的時候,往往沒有控制齲洞裡面殘留細菌的概念。這些遺害在補上牙洞之後還會繼續破壞牙齒,造成繼發的齲齒病損。現代牙科根據細菌致齲的理論,制訂了嚴格的無菌操作規程,在修復牙齒損害的同時,非常強調控制齲洞中的細菌,保證修復之後的牙齒不至遭受細菌的繼發威脅。
齲齒病因的確定對砒霜的臨床使用也產生了巨大影響。盡管三氧化二砷的確能控制牙疼,但是在使用這種藥物過程中,患者總是面臨局部甚至全身中毒的危險。既然真正導致牙疼的是細菌,越來越多直接針對細菌的藥物、方法應運而生。這些手段取代了三氧化二砷,不僅消除了細菌的威脅、緩解了牙疼以及相關疾病,也避免了種種不必承擔的危險。
更為重要的是,在促發齲齒的諸多要素中,任何一方被有效控制,齲齒就失去了發生發展的必要條件——這為有效預防齲齒指出了清晰的方向:人們意識到睡前刷牙多麼重要;飯後立刻漱口不僅僅是為了防止菠菜葉破壞漂亮的笑容;只要保證沒有糖分殘留在口腔裡,人們便不必因為齲齒而望糖生畏;市面上各種各樣的代糖產品真的有效。。。。。等等等等。總之,齲齒病因的厘清,有效預防了齲齒的發生,遏制了齲齒的發展,人類齲病的發病率開始逐年降低了。相信不遠的將來,至少在齲齒這個狹小的范圍內,“不治已病治未病”的最高理念將成為現實。徹夜的牙疼、殘缺的笑容都不再是我們生活中熟悉的概念。我們將徹底擺脫騷擾了我們幾千年的牙“蟲”。
從早期的簡單類比,到現代口腔醫學的建立和發展,經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歷程,人類終於找到了齲齒的元凶,獲得了最終勝利。不過這個漫長過程中人類的進步未能同步影響著我們生活中所有的領域。就在現在的這個世界,還有大量的死角,仍活躍著類似“牙蟲”的身影。照亮這些角落,肯定是一個更困難更曲折的過程。